他后来才知道，父亲任福建副都统时，为了赈济灾民，悄悄挪用了军饷，虽然后来补上了大半，却也欠下了不少外债。只是他没想到这些债，会在父亲尸骨未寒时，就找上门来。

天色彻底暗了下来，雪还在下，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进白茫茫的一片里：灵堂里只剩下他和弟弟和琳，还有刘全。

和琳才七岁，早就熬不住困意，靠在刘全怀里睡着了，小脸上还挂着泪痕。

和珅站起身，走到棺椁旁，伸出冻得僵硬的手，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盖。他好像还能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墨香，听到他教自己读《论语》时的声音。

“爹！”他低声说，声音被寒风卷着，几乎听不清：“您放心，我不会让他们欺负我们的。”

话音刚落，院门外突然传来“哐当”一声巨响，像是有人踹开了大门。和珅心里一紧，下意识地将和琳，往刘全身后拉了拉。

父亲头七的夜晚，雪下得更紧了。

老宅的院墙在风雪中摇摇欲坠，像是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。

和珅守在灵前，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，却不敢合眼。

按照规矩，头七夜里家人要守着灵柩，据说逝者会回来看看。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回来，但他总觉得，只要自己醒着，就能离父亲近一点。

忽然，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，伴随着粗鲁的笑骂，打破了深夜的寂静。和珅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，刘全也瞬间清醒过来，将和琳紧紧护在怀里，抄起了门后的顶门杠。

“砰！”正堂的门被一脚踹开，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灌了进来，吹得烛火剧烈摇晃，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扭曲变形。家仆赵青带着四个壮汉闯了进来，他们都穿着短打，腰间别着棍棒，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。

赵青原本是府里的采买，仗着有点力气，平日里就爱偷奸耍滑。父亲病重时，他就开始偷偷变卖府里的东西，和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没想到他竟敢在头七夜里找上门来。

“哟，这灵堂倒是挺热闹。” 赵青晃了晃手里的一张纸，得意扬扬地说：“常保大人欠了我家主子五百两银子，这是借条，白纸黑字，赖不掉！”

和珅定睛一看，那张借条上的字迹确实像父亲的，只是日期是父亲病重卧床的时候。他心里清楚，父亲那时已经神志不清，这借条多半是赵青串通外人伪造的。

“我爹不会欠你们银子的。”和珅强压着心里的愤怒，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，却努力保持镇定：“你若再胡闹，我就报官了！”

“报官？”赵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，哈哈大笑起来：“小崽子，你以为顺天府的老爷会管你们这些破落户的闲事？我告诉你，今天这银子要么拿出来？”

他的目光在和珅与琳身上打转，像盯着猎物的狼：“就拿这两个小崽子抵债！”

和琳被吓得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，死死抱着刘全的腿。

刘全怒喝一声，举着顶门杠就冲了上去：“你们敢动我家少爷！”

可他毕竟年纪大了，哪里是那些壮汉的对手？

一个壮汉侧身躲过，抬脚就把刘全踹倒在地。刘全闷哼一声，挣扎着想爬起来，却被那壮汉死死按住。

“刘叔！”和珅急得眼睛都红了

他护着和琳一步步退到墙角，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，退无可退。

和琳的哭声撕心裂肺，震得他耳膜生疼，也激起了他骨子里的那点血性。

就在这时，和珅的目光忽然落在供桌上，那里放着一柄没有刀鞘的佩刀，是父亲生前最珍爱的祖传之物：刀身狭长，寒光闪闪，虽然没有刀鞘，却依旧透着一股凛然的正气。他想起父亲曾经握着他的手，教他如何握刀说：“钮祜禄氏的刀，只斩奸佞，不欺弱小。”

那一刻，和珅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：他猛地推开和琳，转身冲向供桌，一把抓住了刀柄：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，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，却奇异地压下了他的恐惧。

他转过身，将刀横在胸前，刀刃映着跳动的烛火，在赵青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

“你敢动我弟弟试试！”他的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：十岁的少年，浑身都在发抖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，嘴唇被咬出了血，却死死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：他知道，自己此刻若是怂了，他和弟弟就真的完了。

赵青被他这副拼命的样子吓了一跳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
但很快，他就反应过来，眼前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，再凶又能怎么样？”小崽子，还敢拿刀？”他狞笑着上前一步：“今天我就让你知道，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！”

和珅紧紧握着刀柄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他盯着赵青一步步逼近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只剩下一个念头：不能让他们伤害弟弟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：“光天化日强抢民宅，还有王法吗！”

众人循声望去，只见隔壁豆腐坊的王掌柜，带着几个街坊冲了进来。

王掌柜手里抄着根擀面杖，脸上满是怒气：他平日里和常保交好，知道常保是个清官，如今见有人乘人之危，哪里坐得住？我已经去顺天府报案了，官差马上就到！”

赵青脸上的嚣张瞬间僵住：他不怕和珅这个小崽子，却怕官差。真要是闹到官府去，就算借条是真的，强抢民宅也是罪过。

他狠狠瞪了和珅一眼，骂骂咧咧地说：“算你们运气好！”说完，又觉得不解气，抬脚就踢翻了供桌上的香炉。

香炉“哐当” 一声摔在地上，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，还溅到了棺椁上。和珅看着那摊狼藉，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，却终究没有再动。他知道：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。

赵青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，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，只剩下和琳压抑的哭声和刘全痛苦的呻吟。

王掌柜走上前，扶起刘全，又拍了拍和珅的肩膀：“孩子，别怕，有我们在，没人敢欺负你们。”

和珅看着王掌柜和街坊们关切的眼神，鼻子一酸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他握着刀的手缓缓松开，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，虎口也被震得生疼。

那晚，和珅抱着和琳坐在灵前，一夜未眠。他知道，这只是开始，父亲留下的烂摊子，还有很多等着他去收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