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皇帝十五年的暮春,北京城像是被一层洗旧了的绿纱罩着。
驴肉胡同深处那座青砖大宅,墙头上的瓦当积着经年的灰,檐角的铁马被风一吹,便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,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被时光掩埋的往事。
三岁的和珅穿着件月白色的绸子小褂,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总角,正趴在廊柱后,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庭院中央。
父亲常保正坐在一张梨花木的太师椅上,手里捧着那柄镶嵌着红宝石的佩刀。阳光透过院中的老槐树,在常保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他的侧脸轮廓分明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刀鞘上的金丝绣着海东青图案,那鸟儿展翅欲飞,眼神锐利如箭,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丝线的束缚,直上云霄。
在暮色渐浓的光线下,金丝泛着幽光,将海东青的每一片羽毛,都勾勒得栩栩如生。和珅看着父亲用一块雪白的软布,细细地擦拭着刀鞘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。
他知道,这柄刀是钮祜禄氏,世代相传的军功信物,比家里任何一件东西都要金贵。
“祖父当年就是提着这柄刀,第一个登上河间府的城墙的。”
常保的声音突然响起,打破了庭院的宁静。
他没有回头,目光依旧落在佩刀上,像是透过刀鞘,看到了遥远的过去。”那时候,城墙上的箭跟下雨似的,你祖父的胳膊被射中了,血流得跟泉眼似的,可他愣是没吭一声,咬着牙把这柄刀插进了敌军的城门缝里,硬生生把城门给撬开了。”
和珅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,小手紧紧地抓着廊柱上雕刻的花纹。
廊柱上刻着缠枝莲纹,那些莲花一朵挨着一朵,仿佛永远也开不败。他想象着祖父当年的模样,一定像戏文里的大将军,威风凛凛,所向披靡。
常保的祖父尼雅哈纳,在崇德年间,随皇太极攻打明朝河间府时,因率先登城获封三等轻车都尉。
那是钮祜禄氏最荣光的时刻,就像最亮的星,照亮了整个家族的前程。
到了常保这一辈,虽然承袭了爵位,但随着乾隆皇帝朝战事的缩减,武将的地位渐渐不如从前,他也从实权武将转为了文职。
可即便如此,那柄佩刀在他心中的分量,丝毫没有减轻。
常保擦拭佩刀的动作格外慎重,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。软布划过金丝时,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的指尖偶尔触碰到那颗红宝石,宝石的冰凉透过指尖传遍全身,让他精神一振。这不仅仅是在擦拭一件器物,更像是在摩挲家族最后的荣耀。他知道,钮祜禄氏的辉煌,就寄托在这柄刀上了。
“善保,过来。”常保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北疆风雪的粗粝。
那是常年在边关生活留下的印记,像是被风沙打磨过的石头,带着一种坚硬的质感。
和珅听到父亲叫自己的乳名,立刻像只小雀儿似的小跑过去。他的小短腿在青石板路上磕磕绊绊,绸子小褂的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。
常保伸出双臂,将他抱坐在膝头。和珅刚坐稳,就感觉到掌心贴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,低头一看,正是那柄佩刀的刀柄。
刀柄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,上面刻着细密的防滑纹路,握在手里格外舒服。和珅的小手还没完全张开,只能勉强握住刀柄的一半。他好奇地用手指抠着那些纹路,感受着木头的温润和刀柄的冰凉。
常保的目光穿过雕花窗棂,投向紫禁城的方向。窗棂上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,每一笔都刻得入木三分。
透过窗棂的缝隙,能看到远处宫墙的一角,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。”这柄刀随我去过福建水师营,在台湾海峡斩过倭寇的船帆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,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和珅懵懂地点点头,他不知道福建水师营在哪里,也不知道倭寇是什么。他只知道,父亲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里闪着光,就像那柄刀上的红宝石一样。
他不知道的是,父亲刚接到吏部的文书,因为在福建副都统任上弹劾盐商舞弊,被调任正蓝旗满洲副都统。
从表面上看,这只是一次平级调动,可只有常保自己清楚,这实则是被排挤出了油水丰厚的东南税赋之地。那些盐商在当地盘根错节,与朝中不少官员都有勾结,他的弹劾无疑是动了别人的奶酪。
常保轻轻叹了口气,将佩刀从和珅手里拿回来,重新放回刀鞘里。他摸了摸和珅的头,眼神复杂:“善保,你要记住,咱们钮祜禄氏的人,不能为了钱财丢了骨气。”
和珅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,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。夕阳渐渐西沉,将庭院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。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,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张黑色的网。
夜里,和珅被一阵激烈的争执声惊醒。他的小床放在父母房间的外间,用一道纱帘隔开。
争执声就是从纱帘后面传出来的,伴随着母亲伍弥氏压抑的哭声。
“你非要与那些蛀虫作对?”伍弥氏的声音带着哭腔,还有一丝绝望:“咱们孤儿寡母的,要是没了你这爵位,以后可怎么活啊?”
和珅的心一下子揪紧了,他不知道母亲说的“蛀虫”是谁,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说这样的话。他悄悄地掀起纱帘的一角,往里看去。
母亲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睡衣,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,脸上满是泪痕。
她面前的桌子上,一个青花瓷的茶杯摔在地上,碎片散落一地,茶水浸湿了铺在桌子上的锦缎桌布,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。
常保背对着和珅,站在窗前,身影在月光下拉得格外修长。他的声音低沉如铁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钮祜禄氏的刀,不能沾铜臭。那些盐商鱼肉百姓,中饱私囊,我要是不管,怎么对得起身上的这身官服,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?”
“可你管了又能怎么样?”
伍弥氏哭喊道:“他们人多势众,咱们斗不过他们的。你这一调走,咱们在福建积攒的那些人脉,全都没用了。以后的日子,该有多难啊!”
常保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:月光透过窗纸,照在他的背上,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银霜。
和珅看到父亲的肩膀微微颤抖着,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