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日子,和珅几乎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。
他住在京城南城的一处小院里,院子不大,却种着一棵老梨树,此时枝头缀满了白色的花苞,风一吹,就有细碎的花瓣落在窗台上。
和珅每天清晨起来,第一件事就是研墨写字,可写着写着,心思就飘到了贡院的榜单上。
有时他会把自己在考场上写的策论默写下来,反复修改,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观点切中要害,可转念一想收卷官当时的表情,心里又忍不住打鼓。
刘全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:他知道和珅把这次科举看得有多重,也知道那几句考官的议论,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自己心里。可他不敢说,怕扫了和珅的兴,更怕那真的是和珅的试卷。只能每天变着法子,给和珅做些好吃的,要么是他爱吃的酱肘子,要么是刚出锅的豌豆黄,还时不时说些街上听来的趣闻,想让和珅宽心。
这天傍晚,和珅正在院子里练剑,忽然听见院门外,传来一阵脚步声。他抬头一看,是咸安宫官学的同窗福长安。
福长安是福康安的弟弟,两人在官学时关系不错,经常一起讨论学问。福长安一进院子,就笑着说:“和珅,我可算找到你了!这几天你躲在家里做什么?我去你家好几趟,都没见着你。”
和珅收了剑,接过刘全递来的毛巾擦汗:“还能做什么?等着放榜呗。”
福长安拉着他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,压低声音说:“我跟你说个事,你可别着急。我昨天听我父亲说,这次顺天府的科举,有份策论惹了麻烦。”
和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:“哦?怎么回事?”
“听说那份策论写的是‘论督抚专权之弊’,说要设巡按御史牵制督抚,还说督抚“‘功高盖主’”
福长安皱着眉:“我父亲说,阅卷的几个考官都是督抚出身,看了那份策论,当场就发了火,说写策论的人‘不懂官场规矩,妄议朝政’。乾隆皇帝虽然没亲自看,但也听了考官的汇报,好像也不太高兴。”
和珅的手指紧紧攥着石凳的边缘,指节泛白。他知道,福长安说的那份策论,十有八九就是自己的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觉得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福长安见他脸色发白,赶紧安慰道:“你也别太担心,说不定不是你的。再说了,你的才学咱们都知道,就算策论有点问题,经义和诗赋也能拉回来不少分。”
可和珅心里清楚,科举取士,最重策论。策论要是不合考官心意,哪怕经义和诗赋写得再好,也难中举。
他送走福长安后,一个人坐在梨树下,看着飘落的花瓣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想起母亲伍弥氏临终前,拉着他的手说:“娘这辈子没什么心愿,就想看着你考中科举,做个好官,给你爹争口气。”
想起弟弟和琳在官学里对他说:“哥,等你中了举,我也好好读书,将来跟你一起为朝廷效力。”
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打转,让他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,喘不过气来。
接下来的几天,流言越来越多。有人说那个写“督抚专权。”
策论的考生,已经被考官记了名,肯定落榜;还有人说乾隆皇帝听了这事,觉得那考生“年轻气盛,不知敬畏”,甚至要追究他的责任。
刘全每天出去买东西,都能听见街坊邻居议论这事,回来后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话,跟和珅说,可和珅从他躲闪的眼神里,也能猜到事情不简单。
有一天,和珅正在书房里看《资治通鉴》,忽然听见院门外有人,喊他的名字。他走出去一看,是个陌生的差役,手里拿着一张帖子说:“和珅公子,这是阿桂大人,让我给您送来的帖子,请您明日去府里一叙。”
阿桂是内阁学士,也是这次顺天府科举的主考官之一。
和珅心里一动,阿桂一直很欣赏他的才学,这次找他,说不定是关于科举的事。他赶紧接过帖子,连声道谢。
第二天一早,和珅换上一身干净的长衫,带着刘全,匆匆赶往阿桂府。阿桂府坐落在东城,院子很大,门口挂着“大学士府”的匾额,气派非凡。差役把他领进书房,阿桂正坐在书桌后看公文,见他进来,放下笔,指了指旁边的椅子:“和珅,坐吧。”
和珅坐下后,心里有些紧张,不知道阿桂要跟他说什么。
阿桂看了他一眼,缓缓开口:“你这次科举的答卷,我都看了。经义和诗赋写得很好,尤其是诗赋里的‘寒门亦有栋梁材’,写得很有见地。”
和珅心里刚想说话,就听见阿桂话锋一转:“可你的策论,太冒进了。”
阿桂叹了口气,和珅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:“你说要设巡按御史牵制督抚,想法是好的,可你忘了,如今的督抚,大多是跟着皇上南征北战、平定叛乱的功臣?”
阿桂叹了口气:“皇上信任他们,才把一省的重任交给他们。你说他们‘功高盖主’,这话说得太重了,皇上听了,心里会怎么想?还有那些阅卷的考官,都是从督抚任上过来的,你说督抚‘专权’,不就是在说他们当年‘专权’吗?他们怎么可能给你好脸色?”
和珅低着头,手指抠着衣角:“大人,学生只是觉得,督抚权力过大,确实有隐患。学生也是为了朝廷着想,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“我知道你是为了朝廷着想的,”阿桂看着他,眼神里带着几分惋惜:“可你太年轻了,不懂官场的分寸。官场不是书斋,不是你有道理就能直言不讳的。有些话能说;有些话不能说;有些话得换个方式说。你这性子要是不改改,将来在官场上,会吃大亏的。”
和珅沉默了:他知道阿桂说的是实话,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。他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实话,为什么就不能说?
阿桂接着说:“这次科举,你的策论已经被记为‘下等’,中举的希望不大了。我找你过来,就是想告诉你,别太灰心。你的才学摆在那里,就算这次没中举,将来还有机会。而且,我已经跟福康安说了,让他给你留意个差事,你要是愿意,过几天可以去他府里看看。”
和珅听到“中举的希望不大了”这句话时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,疼得厉害。他抬起头,看着阿桂,想说谢谢,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