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开始当值时,和珅还有些紧张,双手紧紧握着腰间的长刀,眼睛盯着来往的人员,不敢有丝毫松懈。来往的官员大多穿着朝服,戴着官帽,手里拿着奏折,匆匆忙忙地往里走。
他们经过和珅身边时,大多只是扫了他一眼,并没有过多的关注,在他们眼里,一个小小的銮仪卫校尉,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侍卫,不值得在意。
乾隆皇帝三十四年端午庙会,琉璃厂的青石板路,被往来的人群踩得发亮。
刚过巳时,日头已有些灼人,却挡不住京城百姓赶庙会的热情,挑着糖画担子的小贩穿梭在人群中,糖浆在铁板上勾勒出龙凤的模样:卖香囊的摊位前围满了姑娘,绣着缠枝莲的锦缎香囊,散发着艾草的清香;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:“话说乾隆皇帝爷下江南”的吆喝声,便引得路人驻足。
和珅站在一家名为“墨香斋”的字画铺前,指尖轻轻拂过玻璃柜里的董其昌摹本。他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湖蓝长衫,衣料是上好的杭绸,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巧的暗纹,这是刘全用凑完侍卫名额后,用剩下的三两银子,特意给他做的。
前几日刚领了銮仪卫的月钱,虽只有二两,刘全还是硬塞给了他一两,说“当侍卫得有件体面衣裳,别让人看轻了”。
此刻,他帽檐上还沾着从御道带回来的细尘,制服刚换下来,叠在青布包袱里,可眉宇间那股从咸安宫官,学养出的书卷气,再配上挺拔的身形,倒比周围那些纨绔子弟,多了几分英气。
董其昌的字素来以“飘逸俊秀”闻名,这册摹本是仿其晚年所作的《赤壁赋》,笔锋轻转间,竟有几分“大江东去”的豪迈。
和珅看得入了神,连身后有人走近都未曾察觉,直到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女声在耳畔响起:“公子也喜欢董先生的字?”
他猛地回头,撞进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:说话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,穿着一身月白襦裙,裙摆绣着几株淡紫色的兰草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;乌黑的头发梳成双丫髻,鬓边插着一支素银簪,簪头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,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;她手里捏着一串蜜饯,指尖沾着点橘色的糖霜,正歪着头看他,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。
和珅长这么大,从未与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。咸安宫官学里都是男生,家里除了冯氏,还有几个年老的仆妇。此刻被少女清澈的目光注视着,他的脸腾地红了,连耳根都热了起来,慌忙拱手行礼,声音竟有些发颤:“姑娘见笑了,在下只是略懂皮毛,不敢说‘喜欢’二字。”
少女抿嘴笑了,梨涡陷得更深:“公子太谦虚了。董先生的字看着飘逸,其实笔锋里藏着筋骨,就像…… ”
她忽然停住话头,脸颊微微泛红,轻轻咬了咬下唇:“是我乱讲的,公子别往心里去。”
和珅看着她泛红的脸颊,心里竟像被羽毛,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。他想再说些什么,却见一个穿着青色绸缎、留着山羊胡的老太监模样的人,匆匆走来,对少女躬身行礼,语气恭敬又带着几分急切:“小姐,老爷在前面的品茗轩等着呢,说是茶都快凉了。”
少女点点头,转身前又对和珅笑了笑,声音软乎乎的:“公子若真喜欢董先生的字,不妨看看旁边那本赵孟頫的《洛神赋》,他的字温润雅致,更合公子的气质。”
说完,便跟着老太监,提着襦裙的下摆,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,背影轻盈得像只蝴蝶。
和珅望着她的背影,直到再也看不见,才回过神来。手里还捏着刚从铺子里买的宣纸,指尖竟有些发烫。他快步走到柜台前,问字画铺老板:“方才那位小姐,不知是哪家的闺秀?”
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,常年跟字画打交道,见多了达官贵人,此刻却压低声音,凑近和珅耳边说:“公子是外地来的吧?连她都不认识?那是东阁大学士,英廉大人的嫡孙女,冯氏小姐啊!”
“英廉?”和珅心里猛地一跳,手里的宣纸差点掉在地上。他怎么会不知道英廉?那可是乾隆皇帝朝的元老级人物,从内务府笔帖式,一步步做到东阁大学士,如今不仅掌管着户部,还兼着銮仪卫的总理大臣,同时,英廉还是他这个銮仪卫校尉的顶头上司!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湖蓝长衫,又想起少女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,忽然觉得喉咙发紧:英廉位高权重,府里泼天的富贵,而他呢?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旗人子弟,父亲早逝,靠着刘全接济度日,如今虽进了銮仪卫,也只是个最低阶的校尉。这样的他,怎配得上大学士的孙女?
可少女的笑靥,却像檐角的风铃,总在他眼前晃。夜里值岗时,乾清门的风刮得人发冷,他却会想起那声“公子也喜欢董先生的字!”
此后他在练字时,笔尖落在纸上,浮现的却是她歪头咬唇的模样。
接下来的几日,和珅总借着当差的间隙,绕路往英廉府附近的胡同走。英廉府在东城的铁狮子胡同,朱红的大门前挂着“大学士府”的匾额,门口站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家丁,气派非凡。
和珅每次都只敢在胡同口,老槐树下站一会儿,远远望着那扇大门,心里既期待又忐忑,他知道这很荒唐,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