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珅穿着和众人一样的号服，只是袖口挽得整齐，露出的手腕干净，手里的腰牌按品级排得一丝不苟，他性子素来细致，哪怕是当侍卫，也不愿落半点邋遢。

福安走过去，一脚踢在和珅脚边的木凳上，凳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”和珅，今儿个的排班簿你看看。”

他把手里的簿子扔过去，簿子上用朱笔圈着和珅的名字，旁边写着“酉时到丑时守煤场。”

值房里顿时安静下来，几个相熟的侍卫互相递了个眼色。谁都知道，煤场是銮仪卫里最苦的差事，地处紫禁城西北角，紧挨着内务府的煤库，平日里除了送煤的杂役，连个鬼影都没有。

更别说酉时到丑时，正是从黄昏到深夜，夏天的蚊子能把人啃掉一层皮，到了后半夜还得着凉露，稍有不慎就会染风寒。先前有个侍卫守了两晚煤场，回来就发了高热，躺了半个月才好。

和珅捡起排班簿，指尖拂过“煤场”两个字，心里飞快地转了个念头。他知道福安是在迁怒，勒尔谨的事跟他半点关系没有，可福安向来是这样，仗着父亲是大学士兼军机大臣，在銮仪卫里横行惯了，谁要是让他不痛快，他就给谁使绊子。

若是此刻跟他争辩，说不准还会被安个“抗命不遵”的罪名，反而得不偿失。

“谢福大人关照。”和珅抬起头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语气也平静得像一潭水。他的目光掠过福安涨红的脸，落在窗外，煤场虽偏，却紧挨着内务府的库房，那里管着宫里的衣食住行，小到笔墨纸砚，大到绸缎粮食，都是内务府说了算。

乾隆皇帝最在意的就是内务府的账目，总说“内帑乃天子私库，不可有半分猫腻”，若是能在煤场听到些库房的动静，说不定比守太和殿还有用。

福安见和珅不恼，心里反倒更气了。

他原以为和珅会争辩，会求饶，那样他就能借着由头再训他一顿，可和珅这副“逆来顺受” 的样子，倒显得他小家子气。”哼，算你识相。”

福安冷笑一声，晃着折扇往外走，走到门口又回头：“听说煤场晚上有耗子，比猫还大，你这‘满洲第一才子’，正好练练胆。”

和珅没接话，只是把排班簿放进怀里，继续整理腰牌。

旁边的侍卫李主事凑过来，压低声音说：“和珅，福安这是故意针对你，你就这么忍了？”

和珅抬头冲他笑了笑：“忍一时风平浪静，再说，煤场也未必是坏事。”

李主事撇撇嘴，觉得和珅是在自欺欺人，摇着头走开了。

傍晚时分，和珅换了身轻便的短打，揣了个杂粮饼，往煤场去了。从銮仪卫值房到煤场，要穿过半个紫禁城，沿途的宫墙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，角楼的飞檐上挂着的铜铃，被晚风一吹，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
路过内务府库房时，和珅特意放慢了脚步，库房的大门是朱红色的，上面钉着铜钉，门口站着两个内务府的兵丁，手里握着腰刀，眼神警惕地盯着来往的人。

库房旁边搭着几个棚子，里面堆着刚运进来的煤块，黑黢黢的，散发着一股硫黄味。

煤场的值守点是个简陋的棚子，里面摆着一张破桌子和两把椅子，桌子上积了层灰。

和珅先把棚子打扫了一遍，又从旁边的杂役房借了盏油灯，点上后，昏黄的灯光便把棚子照亮了一片。

他坐在椅子上，啃着杂粮饼，耳朵却留意着库房那边的动静。

初夜时分，宫里的梆子敲了三下，煤场周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。就在和珅准备起身巡逻时，库房后面传来了说话声，还夹杂着酒瓶碰撞脆响。

他悄悄走过去，躲在一棵老槐树下，借着树影往那边看，只见两个穿着内务府吏役服饰的人，正蹲在墙角喝酒，面前摆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碟酱牛肉。

“我说老张，今年这防暑冰凌也太少了，咱们值夜班的，连一口都捞不着。”

说话的是个矮胖子，脸上带着酒气，手里拿着个海碗，碗里是白酒。

被称作老张的人叹了口气，喝了口酒：“你还指望有冰凌？我听说啊，今年内务府采买的冰凌，一大半都被副总管，王德福挪走了，送给了军机处的几位大人，还有户部尚书家的公子。”

“什么？”矮胖子瞪大了眼睛：“那王德福胆子也太大了吧？这可是宫里的东西，他也敢私自动？”

“胆子大？他何止动冰凌啊。”老张压低了声音，凑近矮胖子：“前儿个我去库房盘点绸缎，看见王德福让人装了两车云锦，说是要送进宫里给娘娘做衣服，结果呢？我后来在八大胡同的‘倚红楼’看见那些云锦了，穿在了倚红楼的头牌身上！你说他胆子大不大？”

矮胖子倒吸一口凉气，拍了下大腿：“好家伙，这要是被皇上知道了，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！”

“知道又怎么样？王德福背后有人撑腰，听说他是李总管的远房亲戚。”老张说着，又喝了口酒：“咱们啊，也就是在这里发发牢骚，别往外说，免得惹祸上身。”

和珅把两人的对话，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。内务府的猫腻，果然不少。王德福私挪冰凌、倒卖云锦，这些都是乾隆皇帝最忌讳的事，乾隆皇帝虽然自诩“十全老人”，但对官员贪腐敛财向来零容忍，尤其是内务府的人，因为他们直接管着内帑，一旦贪腐敛财，就是在动皇上的私房钱。

他悄悄退回到棚子里，把油灯调亮了些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，用炭笔把刚才听到的内容记下来，旁边还标注了“王德福“冰凌”“云锦”倚红楼几个关键词。

做完这些，他又起身在煤场周围巡逻，仔细观察了库房的布局，和守卫的换班时间，心里有了个大概的数。

后半夜，露水重了，和珅找了件旧棉袄披上，坐在棚子里闭目养神。

他知道，明天早朝，乾隆皇帝说不定会问起：防暑冰凌的事，最近天气炎热，宫里的侍卫和太监，都在抱怨冰凌不够用。

乾隆皇帝心思细，肯定会察觉，到时候他或许能有个机会，把今天听到的消息用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