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
当晚,虎跑川和段彩芹一家三口,住在了付彩琴家。付彩琴让虎氏四兄弟和虎跑村挤在了厢屋,腾出一间,给了段彩芹和女儿,震云跟虎跑川只能在堂屋打地铺。付彩琴真是有办法,将靠在前檐下的晒蘠滚进堂屋,摘了里屋的门帘,给震云做了单子,虎跑川只能直接躺进去。付彩琴能这样对待自己已经很难能了,对震云还这么细心,虎跑川一阵感动。

躺在晒蘠里,虎跑川怎么也无法入睡。几年来,第一次睡在自己曾经的家里,虎跑川有许多的感慨,特别是明明睡在家里,自己却不再是主人,应该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,此刻,却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,应该跟自己亲近的儿子,没一个绕在膝下,躺在自己身边的娃子,却是别人的孩子。这是人生怎样的悲哀啊!虎跑川,你真的像那个瞎子说的,虎落平川了吗?从漯河回来途中,虎跑川遇到了一个算命瞎子,他病了,已在桥洞里躺了三天,他掏钱给他弄了药。病好后,他硬要给他算一卦,作为对他的报答。他说,你命中注定大富大贵,因名字有虎落平川之意,又注定要经过无数磨难,但虎不会一直落在平川,终会长啸山林。虎跑川,你何时才能啸震山林呢?

虎跑川正想着,躺在身边的震云突然问,叔叔,你也没睡着吗?

虎跑川说,我睡不着,你在想啥哩?

震云说,我想等我长大了,就在镇子上盖一座大房子,让你和妈都住进去,永远不怕洪水冲走。

虎跑川说,我相信,你一定能!但你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,学一身本领。

震云说,我已经进入班里前三名了,老师说,只要我再加一把劲儿,很快就是第一名了。

虎跑川说,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,不能骄傲,要得全乡第一,全县第一,那才叫有本事。

震云说,我要得全国第一。

虎跑川说,好,我们就得全国第一!现在不早了,睡觉。

不一会儿,虎跑川便听到震云轻微均匀的鼾声,可他还是那样瞪着眼睛。一般人,睡不着的时候,大都会闭目养神或闭目思考,虎跑川却是瞪着眼睛,直到瞪困瞪乏,才会闭上。这是虎跑川在监狱养成的习惯。监狱里,鱼龙混杂,只有你瞪大眼睛熬到最后一个睡着,才有可能不被人使坏。虎跑川睡不着,只能继续思考问题,越思考越睡不着,最终把脑子思考成了一片混沌,也没有思考出一个所以然。直到鸡叫二遍,才混混沌沌地睡去。

七个人吃饭,做饭就够头疼了,一下子又多了四张嘴,付彩琴只好天麻亮就爬起床。夜里,付彩琴一样没有睡好,虎跑川在翻烧饼,她听得真真的,但她必须起床做饭,这是一个女人的本分,也是对人待客的态度。尽管昨晚是自己安排的住宿,付彩琴穿好衣裳走出来时,还是不由愣了一下。付彩琴驻了足,借着门缝漏进来的微弱亮光,静静地看着虎跑川微蜷的睡姿,听着熟悉又陌生的鼾声,心头猛地一酸,眼睛就热热地湿了。付彩琴赶忙挪开眼,轻轻地走过去,轻轻地拉开门栓,轻轻地走出堂屋。

早饭是起床前就想好的。龙家母子是第一次来家吃饭,不能太寒酸,至少要拿得出手。去年分了地,粮食比往年多了一倍还多,但过怕了饿肚子的日子,付彩琴一直把日子过得很仔细,平日里的早饭,就是红薯干糊汤。遇上要做重体力活,也只是多下一点红薯干多搅一些玉谷糁,让红薯干糊汤稠一点。今儿这顿早饭,糊汤做稠一点是肯定的,还应烙一个锅盔。烙锅盔需要发面,发面没有一对时不行,也就是需要一天多的时间,现在是夏天,那也需要多半天。早饭要吃锅盔,自然来不及,只能烙饼。烙几个,烙多大,也是合计好的。日子就得合计着过。老古语说得好,吃不穷,喝不穷,划算不好一辈子穷。光烙饼还不行,还要炒菜,至少要炒四个。这个就难了。双龙没有早市,靠买菜是不行的,好在有菜园,菜园里有青菜,韭菜,这就够了。青菜算一个,韭菜炒一个鸡蛋,家里的萝卜干,可以炒一个萝卜干腊肉,还有刚采的蘑菇,刚好四个菜。

付彩琴从菜园薅了一把青菜割了一把韭菜回来,麻利地做好饭,叫大家出来吃,却不见了虎跑川和段彩芹。

虎跑川和段彩芹惦记着磨坊,一大早就过去查看。那时候,雨虽停多时了,水却只退了一点点,整个稻田还是辽阔的一泓。水磨坊已经没了,只能看到磨坊外的那片柳林。柳林也不再是林,只有稀疏的几棵,整个水面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辽阔的稀树草原,更像是长着几株柳树的大沙漠。昨晚的时候,虎跑川就知道磨坊会被冲毁,只是不死心,才过来瞧一眼,毕竟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,可以为他们遮风避雨。一看磨坊没了,段彩芹急急地就要蹚水过去,虎跑川哪里容她无畏地去冒险,一把将段彩芹死死地拉住,吼道,你不要命了!段彩芹急急地说,钱!钱!你给我的钱!虎跑川说,房子都没了,哪儿还有钱?段彩芹挣脱不了,只好作罢,跟着虎跑川回了镇子。

山洪起得猛,落得快,午饭后,稻田里的水就退了。稻田已不再是稻田,於成了沙滩,一滩一滩的泥沙,一汪一汪的积水,只有靠土坎这边,还长着一些稻子,一片一片的,立着的,倒着的,斜斜地伏着的,稀稀疏疏的,像秃子头上的头发。不知是谁,出来扶稻子时,发现那一汪汪的水坑里有鱼,一声惊呼,大家都跑了过来,你争我抢地逮得欢。

吃过午饭,段彩芹也跑了过来。人们在兴高采烈地逮着鱼,段彩芹因惦记着钱,也不去凑那个热闹,径直去了磨坊。小路被冲毁严重,到处豁豁牙牙,没有冲毁的地方,却淤积了厚厚一层稀泥,一滑一滑,非常难走,段彩芹干脆下到稻田里,尽管稀泥更深些,但不会滑倒。段彩芹终于走到磨坊处,磨坊没了,水渠还在,只是同样被冲得豁豁牙牙,关键是摞在水渠边的石磨还在,依然那么摞着,大有一种任你洪水肆虐我自岿然不动的英雄气概。

石磨是去年入冬时拆下放在那儿的。天渐渐冷了,不能再睡稻草窝了,虎跑川上蛇尾山砍了几棵树,准备绑两张床。磨道是圆的,任虎跑川再怎么弄,也没办法支,干脆,把石磨扒掉。这样不仅可以支床,还可以隔成两个房间,少了睡觉脱衣的尴尬。于是,虎跑川将石磨一扇一扇卸下来,滚到门外,摞放在渠边。后来,废品生意越来越好,有了收入,虎跑川就把钱交给段彩芹保管。磨坊有进水和出水口,即使锁上门,也可以随便进出,家里又没有箱子、柜子,放钱令段彩芹伤透了脑筋。她把钱塞在墙洞里,怕老鼠给咬碎了,压到席下,又怕贼找到,思来想去,感觉压到外面的磨扇下最安全。你想呀,老鼠是咬不到的,即使来了贼,他再怎么想,也不会想到谁会把钱藏在外面,而且是压在石磨里。你看,这一招儿还真管用,连发大水的龙王爷都没有想到,更不说虎跑川了。

跑到水渠边,段彩芹急急地就去掀磨扇,却怎么也掀不动。放钱时,段彩芹是用绳拴着磨鼻,插了杠子掂起来的。现在石磨上淤了薄薄一层稀泥,滑溜溜的,更是难以掀开,只能用杠子才能挪开。磨坊没了,别说杠子,就是一根绳头也没了。段彩芹想喊人来帮忙,又怕人发现她有钱,正为难,啸林跑了过来。啸林带着几个弟弟正在逮鱼,看见她在掀磨扇,就跑了过来。钱,是不能让啸林知道的,他知道了,就等于付彩琴知道了,那是要起矛盾的。段彩芹正犹豫着,啸林说,婶子,我帮你。

段彩芹忙说,不用,不用,我就是想挪一下,好坐下来歇一会儿。

啸林毕竟还是个孩子,又急着过去逮鱼,便匆忙告辞,跑去逮鱼了。

歇了一会儿,段彩芹往柳林子走了过去。柳林子已不成林子,那些柳树,大都歪倒着,已是遍体鳞伤,有一些已经被冲走,只有几棵还站在那儿,树干却是伤痕累累。段彩芹在倒伏的柳树上寻了寻,瞅见一根劈折的柳枝,鸡蛋那么粗,便折了下来。段彩芹又找来一块有刃的石头,砧着倒伏的树干,将柳枝截出二尺多长,拿了回来。段彩芹将棍子插在磨鼻里,双手握着,往起一掂,用力一摆,就挪开了。塑料包裹还在,段彩芹匆忙抓起来,塞进衣兜里,在外面摁了摁,站起身,做贼似的看看四周,匆匆离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