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
洪水过后,磨坊没了,虎跑川重新归零,穷得叮当响了。虎跑川连叮当响的资本都没有,除了睡觉时不敢脱净而穿在身上的一身单衣,什么都没有,拿啥能撞出叮当声响?昨晚躺在晒蘠里,虎跑川就开始想着日子该如何往下过了。作为一个农民,他没有土地,不管怎么想,都绕不开一个字,钱!一文钱难倒英雄汉,钱是一个男人的底气,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钙,有了它,男人的骨头才硬实,小腿才不会抽筋。如果说回来时虎跑川还有一点底气的话,可能就是衣兜里有着三十几块钱。眼下呢?一文也没有,腿早该软了,抽筋了,可虎跑川的腿就是不软,就是不抽筋,跟蛇尾山上的马尾松一样站着,因为有段彩芹母子三人在,容不得他腿软,容不得他抽筋,男人身上的钙不光是钱,还有比钱更珍贵的东西。他必须尽快让他们生活起来,好起来。

付彩琴收拾好碗筷,把正圪蹴的前檐坎上吸烟的龙书才叫进里屋,坐在床帮上说,当家的,我有个想法,从昨黑到现在,一直觉着张不开嘴。

龙书才打断说,这么多年的夫妻了,有啥张不开嘴,你只管说就是了。

付彩琴说,是粮食的事。

龙书才说,你是说,给他们均点粮食,好让他们度度饥荒。

付彩琴说,正是这事,你要是不同意,只当我没张这个嘴,让他自己想办法。

龙书才说,要我说,还得给点钱,让他们置办一下锅碗瓢勺,不然,他们拿啥过日子。

付彩琴说,这么说,你没意见,给多少,你说个数。

龙书才说,留下娃子们的学费,都给了吧!

付彩琴说,那不行,还得留点盐钱,咱的日子也得过咧。

龙书才说,都给了吧,没盐了,我再去卖担柴。

两人商量好,付彩琴打开箱子,把钱分成两沓,等着晚上交给虎跑川。

虎跑川跑出来,是为找一个空场地。虎跑川记得蛇尾山下有那么一个地方,径直去了,到了跟前,却傻了眼。哪里还有空场,早被人开垦了。整个下午,虎跑川凭着记忆,跑了十几个地方,都一样,不是被开垦了,就是埋了新坟,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,那就是住桥洞。虎跑川去了黑龙河的那座拱桥。桥头已经冲毁,无法通过车辆,公路段的人正在抢修。虎跑川走近了,发现桥面上有许多枯枝败叶,知道洪水曾从桥上漫过。这地方肯定不行。虎跑川垂头丧气地回了家。

虎跑川跒进门,正坐在堂屋前檐下纳鞋底子的付彩琴抬头瞟一眼,阴阳怪气地说,你爱人走了,让你去队屋找她。付彩琴说得虎跑川一头雾水,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虎跑川不是丈二和尚,摸得着头,他使劲挠了挠头,想问咋去那儿了,却反驳道,还没婆娘,哪儿来的爱人?付彩琴说,一个磨坊睡了快一年,干柴烈火,鬼才信你们没滚到一堆儿。虎跑川不想再辩解,一边抬腿一边说,我走了。付彩琴说,走你走,谁稀罕拦你。

怎么去了队屋呢?付彩琴说过之后,虎跑川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。队屋已作价卖给了余根旺。余根旺是供销社主任,整个生产队就属他家有钱,又紧挨着队屋,谁也争不了,只能卖给他。段彩芹咋会把房子弄到手呢?借的?租的?还是……?虎跑川这么一想,无形中加快了步子。

虎跑川压根不会想到,房子是买的。段彩芹在磨扇下找到钱,便寻思着租或买一个住处,很块想到了队屋。前一段时间,段彩芹捡废品去过那地方,虽只是三间破瓦房,却有一个硕大的稻场。稻场一年四季都闲着,只有夏秋收晒季节,才用一用,正好可以堆放废品。段彩芹直接去了供销社。

余根旺办公室里有人,段彩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,见那人喜揪揪地出来,方才叩了叩虚掩的房门进去。余根旺刚拿起一张《人民日报》在看,桌上放着一杯茶,透过透明的玻璃杯,可以看见漂浮着的墨绿色的茶叶,有一些正上下沉浮着,那些已经阐开的柄叶淡绿淡绿,像刚摘的嫩柳芽。段彩芹感觉余根旺是在装模作样,并没有认真在看,便问,你就是余主任吧?

余根旺抬眼看了一下说,要化肥,请免开尊口!

显然,余根旺把段彩芹当作来批化肥条子的了。段彩芹说,我不买化肥,只想跟你商量一个事。

一听不是批条子的,自然就没有好处送,余根旺不耐烦地说,有屁快放,正忙着哩!

段彩芹就把想法说了,最后说,房子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租赁或卖给我,你也好弄俩活钱。

余根旺想想也是,便说,租咋说,卖咋说。

段彩芹说,租,一个月两块,全年一次交清二十块,卖,一次给清,一百二十块。

余根旺说,那不行,一口价,一百八十块,要,一手交钱,一手交生产队的买卖证明。

段彩芹说,要么这样,你下一点,我上一点,给你加五十块赚头,行,咱成交,不行,我立马走人。

余根旺说,好好好,就依你的,你回去拿钱,证明就在我抽屉里。

段彩芹从衣兜里掏出钱,那钱已被暖得半干,却粘在了一起。段彩芹一张一张地揭,揭了十三张,把剩下的塞回兜里,才又点了一遍递给余根旺,说,你点一下。

余根旺点过之后,说,咋少了二十块?

段彩芹说,不少呀,一个子都不少,你买时不是八十块吗?

余根旺哑巴吃黄连,只好将钱装进上衣口袋里,然后拉开抽屉,拿出证明和钥匙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,左手拉起段彩芹的右手,将东西慢慢地放到手上,说,咱以后就是邻居了,多走动走动。余根旺的举动,看似非常亲切,段彩芹却感到一阵恶心,尤其是他在说走动走动的时候,她感到他的右手就在来回走动着。段彩芹忍着恶心,看了看证明,猛地抽回手,头也不回,跑了出去。

队屋没有界墙,三间通连,虎跑川走进来时,段彩芹正带着两个孩子在打扫卫生。三个人各拿一把秃扫帚,已经扫拢了两堆灰土、麦秸之类的垃圾。尽管洒了水,满屋子还是乌烟瘴气,三个人一个个更是灰头土脸,像只小花猫。虎跑川忍不住,噗嗤,笑了。段彩芹说,还不快帮忙,站在那儿傻笑啥。

虎跑川灵性过来,慌忙抄起一只断把木锨,往外铲垃圾。虎跑川一边铲,一边问,这房是咋弄的,租的,还是借的?

段彩芹笑咪咪地说,你猜。

借的?

不对,再猜。

租的?

还不对,继续猜。

抢的!

这么大一座房子,你抢一个给我看看。

我脑子笨,猜不出,你说吧。

我拿钱买的,一百三十块,一个子都没少!猜不到吧?

洪水把磨坊连同他们的衣被锅碗瓢勺全冲走了,哪儿来的钱,莫非你段彩芹会变魔术?除此,一个女人能从一个男人那儿得到好处,尤其是像余根旺那样钱色具贪的男人,就剩一条了……虎跑川不敢多想,狐疑地望着段彩芹说,莫非?……

段彩芹觉出了虎跑川目光的异样,讪讪一笑说,想歪哪儿了,那钱都是你平时给的,一共二百一十块,我怕贼偷,压在磨扇下面,幸亏这样,否则,一分钱也不会有了。

有了队屋这个藏头之处,日子又有了奔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