抬埋完人之后,她嚅嚅地向表哥开了口。对方怎么也想不到,表妹咋说嫁的也是个支部书记,居然能把日子过得能看上他家那一摊切过种子的烂洋芋。于是,他不无嘲讽地对她说:“都说山下人懒么,买点棉花织成布,换点苞谷荞麦不比那烂洋芋好吃么?这么重的东西,你们两副肩膀又能背多少回去嘛!”
心香和表哥是小时在外婆家一块儿耍大的好兄妹,她不服气地对他说:“现在谁还会穿土布哩?”表哥立即就认真地和表妹算了一笔细账:“哔叽一尺最便宜的也要三毛八分钱,咔叽就将近九毛钱哩。那些深山里的猎户,总不能背一布袋洋芋直接去供销社换几尺布去?眼下,一双老布鞋在街上照样能换三斤苞谷呢!”心香不禁吃惊地问他:“不是不让私人卖估衣么?”表哥不屑地回敬道:“死心眼子么,你统山里人啥哩?他们总得穿衣服吧?要是不信,你今日到集上去看一下,满街没见一家地摊,粜粮食的回去提着布,贩估衣的出来掮着粮……为啥?都在家户私下里做生意呢!”
于是,在回来的路上,心香就一直给不住打饱嗝的运喜撺掇着,“哎,我说掌柜的,我看咱也把家里攒下的那几卷布驮上山卖了,你看行不?”运喜心不在焉地反问她:“咱娃娃多,卖了积攒的那点布,一家人精尻子跑哇?”心香平日里当家比运喜有心计,便没好气地说:“从黑市上称点棉花咱再做么,一双手整天吊着等拉纸棍用呀!”
运喜一听老婆提到“黑市”两个字,便小心地说:“你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挠虮子嘛!”心香只是追问行不行,其他事她不管那么多。运喜被逼急了,才难为地说:“你这人也真是的,我瞎好还是个党员干部,自家婆娘带头搞投机倒把扰乱国家市场,这咋成?”心香立即就开始数叨他说:“干部咋?当干部你就甭娶老婆嘛,晚上把牛儿塞到墙缝里去不也一样!别说你芝麻大个书记官,县太爷他也得养家糊口吧?前些日子,要不是老詹时常接济,老妈也早让你送到土里去了!你个大孝子,咋就给老妈买不下几斤蒸馍?村里人把你促哄一下,你就真的以为你是个官了?有本事你到中央当个书记去,让我也做几天一品夫人!”
运喜被她戗得一声不吭,心香一路也再不提这话茬。
回到家里,她把孩子们穿小了又没舍得做布片糊背子的小物小件整理了一包袱,又把公公去世前只穿过几次的旧袍褂、旧棉鞋一起裹了,隔天就跟了一趟皇甫庄的六日集。不但一下子换了二十多块钱,还籴来二十七斤苞谷豆儿。她知道县城里粮贵物贱,又连夜折返进城粜了十多斤苞谷,再添钱换回六斤棉花。
做这号事情心香倒是轻车熟路,她先把一部分棉花存在亲戚家里,只弹了三斤带了回来。运喜在家里早张罗着几个小的在磨上推苞谷、罗糁子,赶心香回来,已经熬好了一大锅苞谷糁子稠饭。她这头一迈进门槛,一家老小便急不可耐地端起饭碗吸溜起来。一大锅稠疙瘩饭,一阵子就被一家人吃了个锅底朝天。谁知道,那苞谷饭熬得也太稠了,几个小点的多少天没见过纯粮吃食,又可着劲儿撑,进了肚子后一时不好克化,一个个肚子胀得哭闹了个前半夜。后半夜,大人被折腾得太困也忘了夜里的提醒,一群小的又一齐尿了半夜炕。他家炕上那页破席片子,被整个浇了个精透……
此后,心香三六九赶山、星期天进城,一家人被她支派得滴溜乱转。
话说,这天正好是端午节。家家没米包粽子,也省却了主妇们不少麻烦。天刚微明,心香和女儿已经赶早起来浆完了线子,把剩下的面水又添了一小面瓢苞谷糁熬了糊汤。她先给老妈送了一碗刮下锅底有疙瘩的稠饭,然后给一群小的一勺勺分匀了,让各端各的不要打架,自己这才端起碗来喝了几口。她趁老太太不注意,把自己的碗又扣在饭盆下给男人留着,又紧着招呼女儿晾线子。
不一会儿,老太太手里端着一只小茶碗出了房门,招呼几个小孙孙过来往鼻孔和耳朵眼里抹雄黄。
水仙看见奶奶已经翻出一直藏在自己展箱里的那一串小香草包包,抢先过去从奶奶手里挑拣了那个绣得十分调皮的“小猴子”给自己吊在脖子上,还故意对着大妹挤眉弄眼地炫耀了一番。完了,才坐下又摇起了纺车。谁知道,她那点小小的炫耀,却惹得处处争宠的大妹姬仙在一旁又哭又闹,非得要换她那个小香包不可。
心香也不说大女子爱起事,远远地指着二女子就大声呵斥:“哭,一天就知道哭!长了一枪杆子高不知道学着像你姐替大人干活,就知道和她争东争西。你还牛在那儿要咋?还不快洗锅去!咋,不去是不?好,看我腾出手来不打你个混账东西!”二女子看见当妈的事事都偏向姐姐,愈发撅着嘴犟道:“她不给我香包,我就不去!”心香手里忙张着自己的活路,嘴上依然充满威胁地丢过去一句话:“你敢!”
母女俩正在打着嘴仗,高运喜却满脸堆着苦笑走进了家门。院子里立时如一鹞入林,瞬间便鸦雀无声了。
平时,运喜这个人在外边和旁人有时还有点说笑,一进家门就耷拉着张脸。为此,心香背过老小时常骂他“整天就那一副吊死鬼眉眼,你是把干部当到自己家里来了!”一看当家的进门来一反常态,心香就有点稀罕地随口问:“哟,今日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,看把你喜得像吃了喜娃妈的奶咧!”
这虽是一句山民们时常用来相互取笑的打趣话,由于运喜的小名叫喜娃,于是,在半阁城说这句话时就多少有点指向。话一出口,心香自觉失口,赶紧吐了吐舌头。男人倒没有和她认真计较,却明显有点生气地接了一句:“唉,这阵子我都想哭哩。”
这会儿,心香才从运喜脸上看出来男人肚子里肯定装着不高兴的心事,这才忙问:“咋?村上又出了啥事咧?”
运喜无奈地把拐子往石凳边上一放,十分惆怅地说:“还能出啥事嘛,老佑普这山杠爷又领着人起事哩喀。”说完,这才一屁股坐在石凳上,摸出了自己的烟袋又开始吧嗒吧嗒抽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