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十年（1531 年），吴承恩年满三十。古人云 “三十而立”，这三个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，压在吴承恩的心头。在那个时代，三十岁早已是成家立业、肩负重任的年纪。可对吴承恩而言，“立” 字却显得遥不可及，甚至带着几分讽刺。

他自少年时便以文才闻名山阳（今淮安）。六岁入私塾，便能过目成诵；十岁提笔作诗，字句间已有灵气；十五岁中秀才，更是成为乡邻口中 “日后必成大器” 的神童。那时的他，眉宇间满是傲气，心中怀揣着 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 的儒家理想，以为科举之路不过是水到渠成，未来定能金榜题名、建功立业。

可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。从二十岁首次乡试落榜，到如今三十岁，整整十年间，他一次次踏入考场，又一次次空手而归。这一年的乡试放榜之日，淮安府衙前的公告栏下挤满了人，吴承恩也夹杂在其中，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穿梭。

阳光刺眼，公告栏上的朱红字迹格外醒目。他从榜首看到榜尾，又从榜尾逐行退回榜首，反复看了三遍，始终没有找到 “吴承恩” 三个字。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，有人欢呼雀跃，被亲友簇拥着离去；有人垂头丧气，独自黯然神伤。吴承恩站在原地，浑身冰凉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

“唉，吴生这次又落榜了。” 身旁传来两位乡邻的低声议论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。

“天资是真的好，当年咱们山阳谁不夸他？可这科举讲究的是时运，更要懂迎合考官心意。” 另一位乡邻叹了口气，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，几分无奈。

“可不是嘛！他写的那些诗文，太过锋芒毕露，哪有半点应试文章该有的稳重？考官们就喜欢那些四平八稳、歌功颂德的调子，他偏不迎合，自然难中。”

这些话像一根根细针，狠狠扎进吴承恩的心里。他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，却无力反驳。他知道乡邻说的是实情，可让他违背本心，写那些毫无灵魂、只懂迎合的文字，他做不到。

他低着头，默默挤出人群，沿着熟悉的街巷往家走。路边的商铺依旧热闹，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，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。他只觉得脚步沉重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，虚浮而无力。

回到家中，低矮的房屋显得格外冷清。父亲吴锐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抽着旱烟，看到他回来，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，却没有多问，只是起身走进屋，端出一杯粗茶递给他。

“儿啊，喝口茶，解解渴。” 吴锐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，透着深深的疲惫。他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绸缎铺，本就勉强维持生计，如今随着年岁增长，精力大不如前，生意也日渐萧条。

吴承恩接过茶杯，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，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。“爹，我又没中。” 他低声说道，声音里满是愧疚。

吴锐叹了口气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没事，不中就不中吧。这科举之路本就难走，不是人人都能如愿。不行就罢了，安心跟着我做点生意，养家糊口也挺好。”

吴承恩摇摇头，眼中闪过一丝倔强。他自幼饱读诗书，心中装着家国天下的理想，怎甘心就此放弃功名？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。他已连续数次乡试落第，同龄人中，有人早已中举做官，衣锦还乡；有人经商致富，家境殷实；唯有他，三十岁的年纪，仍在科举的泥潭中苦苦挣扎，一事无成。

妻子叶氏端来饭菜，轻声安慰道：“相公，别太难过了。你在读书上的努力，我都看在眼里。就算考不上，你在我心里也是最有才华的人。家里的事有我，你不用太过操心。”

看着妻子温柔的眼神，想到年幼的孩子，吴承恩心中更是五味杂陈。上有年迈的父母需要赡养，下有年幼的子女需要抚育，家庭的重担早已压在他的肩头。可他却连一份稳定的收入都没有，只能靠着家里微薄的积蓄度日。这种无力感，让他愈发焦虑。

深夜，家人都已熟睡，吴承恩独自坐在灯下。昏黄的油灯摇曳着，照亮了案头堆积如山的应试文章。他随手拿起一本，翻看起自己多年来写下的策论、八股文。那些文字，字字句句都透着他的才思与见解，有对时政的针砭，有对民生的关怀，有对经典的独到解读。可就是这些充满灵魂的文字，始终得不到考官的青睐。

他渐渐明白，明代的科举制度早已僵化腐朽。考官们看重的不是真正的才华与见识，而是刻板的格式、空洞的辞藻和迎合朝廷的论调。他们要的是循规蹈矩的 “奴才”，而非有思想、有锋芒的 “人才”。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，反复切割着他的内心，让他愈发焦虑。

他既不甘随波逐流，写下那些违心的文字；又无力改变这黑暗不公的现状。迷茫像浓雾一样笼罩着他的前路，让他看不清方向。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条看不到希望的道路上走多久，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否还有实现的可能。

接下来的日子里，吴承恩常常独自漫步在淮安的街巷。他看到官场子弟凭借着家世背景，无需付出多少努力，便能轻松获得功名；看到那些有才华却无背景的读书人，即便满腹经纶，也只能处处碰壁，郁郁而不得志。

有一次，他在茶馆里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，一边喝酒，一边哭诉自己考了一辈子科举，到头来却一无所有。老秀才的遭遇，像一面镜子，照出了他未来可能的结局。吴承恩心中一阵酸楚，既同情老秀才，也为自己感到悲哀。

他还看到贪官污吏欺压百姓，搜刮民脂民膏；看到富商大贾为富不仁，鱼肉乡里。这些不公的现实，在他心中埋下了不满的种子。他开始怀疑，这条科举之路，是否真的能实现自己 “治国平天下” 的抱负？或许，即便他真的中举做官，也难以改变这腐朽的社会现状。

三十岁的吴承恩，被功名未就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迷茫包裹着。他日夜难安，食不知味，夜不能寐。但他心中的理想之火，并未完全熄灭。那份对知识的热爱，对家国的关怀，对正义的追求，仍在他的心中燃烧。他知道，自己不能就此沉沦，必须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