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

嘉靖十九年(1540 年),吴承恩年满四十。

这一年的淮安府,春寒迟迟未褪。山阳县城的石板路还沾着晨霜,府学门前的公告栏前,早已围满了焦灼等待的生员。岁贡选拔的结果,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,压在每个备考多年的读书人心上。

吴承恩正在自家的破屋里抄写古籍。屋子是祖上传下来的,屋顶的瓦片有些破损,每逢雨天便漏个不停。墙角堆着几捆发霉的稻草,唯一像样的陈设,是一张缺了腿的书桌,用几块砖头垫着才勉强平稳。他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长衫,袖口磨得发亮,手指因常年握笔而布满厚茧,指关节泛着青白。

毛笔在宣纸上缓缓移动,字迹遒劲有力。他抄的是《山海经》,那些奇珍异兽、荒诞传说,总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困顿。突然,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伴随着乡邻张老汉洪亮的嗓音:“汝忠!汝忠!中了!你中岁贡生了!”

吴承恩手中的毛笔猛地一顿,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黑点,像一滴凝固的眼泪。他愣了半晌,耳朵里嗡嗡作响,仿佛没听清张老汉的话。直到张老汉推门而入,手里举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红纸,指着其中一个 “吴承恩” 三个字,大声重复:“府学的公告贴出来了!你入选岁贡生了!”

他才缓缓抬起头,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。手指颤抖着抚过宣纸上的墨点,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。二十年来的科举之路,像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跋涉,此刻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。

岁贡生,是明清科举制度中的一种出身。每府每年从府学中选送成绩优异的生员,进入国子监深造,毕业后可直接候选官职。这不同于乡试中举的荣耀,没有敲锣打鼓的庆贺,也没有乡绅权贵的追捧,但对屡试不第的吴承恩而言,这是绝境中的一丝光亮,是黑暗里的一抹晨曦。

少年时的他,“性敏而多慧,博极群书”。六岁启蒙,八岁便能作诗,十二岁通读四书五经,十六岁参加院试,一举中了秀才,乡邻们都称他是 “山阳奇才”。那时的他,意气风发,以为科举之路会一帆风顺,中举、进士,最终踏入仕途,实现 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 的理想。

可乡试的门槛,却成了他难以逾越的鸿沟。二十二岁,他第一次参加乡试,满怀信心赴考,却名落孙山。二十五岁,第二次乡试,他提前三个月便开始闭门苦读,可结果依旧不尽人意。三十岁那年,第三次乡试失利的消息传来时,他正在外地替人抄书养家。深夜,他独自一人坐在客栈的油灯下,看着落榜的名单,再也忍不住,趴在桌上失声痛哭。

他怀疑自己的才华是否真如世人所说那般出众,怀疑自己多年的苦读是否只是一场笑话。客栈的老板路过,见他哭得伤心,叹了口气劝道:“后生,科举之路本就艰难,多少人考了一辈子都没能中举。你还年轻,何必如此执着?”

吴承恩擦干眼泪,没有说话。他知道,科举是当时读书人唯一的出路。在那个 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 的时代,没有功名,便没有立足之地,只能一辈子被人轻视。即便科举制度僵化,即便考场黑暗,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。

这十年间,他一边卖文养家,一边从未放弃苦读。家中清贫,父母年迈,弟弟妹妹尚且年幼,全家的生计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。他替人写寿文、墓志铭、书信,有时也为官府抄写文书,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家用。即便如此,他也从未耽误过读书。

寒冬腊月,北风呼啸,雪花从屋顶的破洞飘进来,落在他的书页上。别人都围炉取暖,与家人闲话家常,他却裹着单薄的棉袄,在油灯下研读经史子集。油灯的火苗微弱,照亮了他专注的脸庞,也照亮了他眼中的执着。手指冻得僵硬,他便放在嘴边呵一口热气,搓一搓,继续翻书。

盛夏酷暑,蚊虫叮咬,屋里闷热得像蒸笼。他在书桌旁放一盆凉水,把脚泡在里面降温,手里拿着蒲扇,一边扇风,一边伏案疾书,揣摩应试文章的章法。汗水顺着脸颊流下,滴在宣纸上,晕开一片片水渍,他却浑然不觉,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。

他读孔孟之道,悟修身之理;读史学名著,明兴衰之因;读诸子百家,开阔眼界心胸。他知道,应试文章需要符合规范,但他也不愿拘泥于刻板的格式,常常在文章中融入自己的见解和思考。只是,这些独特的见解,似乎并不受考官的青睐。

获选岁贡生的消息,像一阵春风,吹进了清贫的家中。父亲吴锐平日里省吃俭用,那天却特意去集市买了半斤猪肉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。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着,烧火、切菜、炒菜,嘴里不停念叨:“老天有眼,我儿的苦没白吃。这些年,你受委屈了。”

弟弟妹妹们围在灶台边,看着锅里的猪肉,馋得直流口水。他们不懂岁贡生意味着什么,只知道哥哥得到了官府的认可,家里有肉吃了。

乡邻们也纷纷前来道贺。张老汉提着一坛自家酿的米酒,笑着说:“汝忠兄才华横溢,早该有此归宿。以后发达了,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邻居啊!”

一位曾经与他一同参加科举的生员,脸上带着羡慕和惋惜,说道:“汝忠,恭喜恭喜。只是岁贡生终究比不得举人,若能中举,前途更是不可限量。”

吴承恩一一拱手道谢,表面平静,内心却五味杂陈。他清楚,岁贡生的出身远不及举人尊贵。举人可以直接参加会试,考中进士后便能授以高官;而岁贡生进入国子监深造后,候选的官职也多是县丞、主簿之类的卑微小官,很难有大展拳脚的机会。

但他也明白,这毕竟是朝廷对他多年苦读的认可,是他踏入仕途的唯一机会。他想起自己 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 的理想,想起家中日渐年迈的父母,想起卖文为生的艰辛,想起那些嘲笑他、轻视他的人。心中暗暗发誓: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,在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,实现自己的抱负,让家人过上好日子。